鄭文道(資料圖片)。
文|虢安仁
多年以后,白發蒼蒼的中西功還總是會想起那個午后,還有那個用生命踐行著“我可以為你掩護到底”的倔強的年輕人……
1938年9月,“南滿洲鐵路株式會社”(以下簡稱“滿鐵”)在上海公開招考研究員和雇員。“滿鐵”表面上是經營中國東北鐵路和重工業的一家鐵路公司,實際是日軍設在中國的高層情報機關。“滿鐵上海事務所”里一個叫“中西功”的日本人,推薦了一位名為“程和生”的中國青年前來報考。因成績優異,“程和生”被錄取了。這個“程和生”就是我地下黨員鄭文道,而中西功就是那個因準確預警日美開戰日期而名留青史的紅色間諜。從此,鄭文道和中西功演繹了一段“你保護我的國家,我用生命保護你”的傳奇故事。
“希望你值得我的鞠躬感謝”
1929年,19歲的中西功來上海東亞同文書院讀書。受學院老師、中共黨員王學文影響,積極投身反戰運動。“九·一八”事變后,中西功秘密參加日本共產主義青年同盟,往返日本和中國,從事反戰活動和相關學術研究。1934年,中西功再次來華,經友人尾崎秀實介紹,作為“中國問題專家”進入“滿鐵大連總部”工作。
1937年冬,中西功與反戰的日本友人在遼寧大連老虎灘聚會。會上,中西功被推薦為“全國反戰運動”的召集人,并成立了由尾崎莊太郞聯絡東北、白井行幸聯絡華北、西里龍夫聯絡華中的秘密反戰組織。
1938年5月,中西功因出色的研究能力被派遣到上海,成為“滿鐵上海事務所”調查室主任。在上海,中西功見到了昔日的恩師、中共黨員王學文,并提出“盡快在日本人中建立中共的秘密情報組織”的建議。
不久,上海情報科負責人吳成方帶回我高層領導的意見,同意發展中西功等日本同志,并組成“日本人情報小組”,由吳直接領導。情報聯絡員鄭文道擔心吳成方這樣做太冒險,阻止他:“按照秘密工作規則,你不能直接同日本人聯系,中間必須有個聯絡員。”并主動請纓當那個“隨時準備犧牲的聯絡員”。
中西功與上海情報科的第一次秘密聯絡被安排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剛見面,中西功首先深深地鞠了一躬,離別時,鄭文道特意來了個90度的鞠躬,并鄭重地說:“希望你值得我的鞠躬感謝!”就這樣,28歲的日本人中西功和24歲的中國人鄭文道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的1938年秋走到了一起。
“這個情報是國寶”
1938年9月,經中西功推薦,鄭文道化名“程和生”進入“滿鐵上海事務所”,主要負責中西功及其日本友人、在南京的西里龍夫情報的接收和轉送工作。
1940年4月,在中西功的提議下,“滿鐵上海事務所”先后成立了“時事研究室”和“滿鐵特別調查班”等附屬機構,專門負責調查中國各地的地質狀況、兵力布局、經濟情報等。在“滿鐵”這條情報線上,鄭文道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先后傳遞了百余件重要情報,為黨中央和八路軍總部制定戰略決策、打擊日本侵略軍、保衛敵后抗日根據地發揮了重要作用。
1940年8月,日軍擬襲擊我從山西根據地前往河北敵后開展斗爭的100多人干部隊伍,鄭文道及時將情報轉交八路軍總部。八路軍立即調整行軍路線,并在敵必經途中設下埋伏。結果,日軍不僅撲了空,還遭遇八路軍的伏擊,損失慘重。八路軍總部一位負責干部高興地說:“應該為及時傳送這一情報的同志記一大功。”
1941年6月22日,蘇德戰爭爆發。7月2日,日本天皇召開了御前會議。蘇聯急需了解日軍的確切動向,黨中央曾兩次來電就“日本北進、南進的動向”詢問上海情報科,潘漢年特意從香港回到上海,將這一任務交給中西功和西里龍夫。
為了拿到第一手情報,中西功于1941年10月25日回到日本。而此時的日本,一周前,因佐爾格的“東京情報小組”暴露,佐爾格和尾崎秀實先后被秘密逮捕。
絕境中,中西功以找朋友的名義,只身闖進日本軍方的報道部了解日軍動向,掌握到“日本當局把日美談判最后期限定在11月30日”,又通過一個在銀座開小書店的朋友,從其在軍令部當通訊參謀的姐夫處獲知“日美談判一旦破裂就會開戰”。綜合多個渠道來的情報,中西功立即返回上海跟進“滿鐵”密檔,最終鎖定“日本南進作戰當在12月1日至15日之間,12月8日的可能性占到90%”。
中西功迅速將此情報交給鄭文道,情報轉至蘇聯后,蘇聯立即從西伯利亞抽調兵力投入東線戰場,并最終取得了莫斯科保衛戰的勝利。周恩來后來說,“這個情報是國寶。”
“狂風暴雨中的逆行者”
屢次的軍事泄密引起了日方的警惕。
1941年10月,日本東京警視廳偵破了“佐爾格-尾崎秀實第三國際間諜案”。作為中西功在日本政府的內線兼密友,尾崎秀實在被捕前,匿名給中西功發了封緊急密電:“向西去。”
中西功收到密電后,立即將此危急情況告知鄭文道,要他盡快脫離。而此時,正是跟進日本“南進”情報搜集的關鍵時期,中西功毅然決定逆行——“向東去”,親自去東京搜情報。
鄭文道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但他擔心自己突然離去,會引起敵人的懷疑,還可能危及打入“滿鐵”的其他同志。鄭文道決定留下來,他鄭重地跟中西功說:“也許我也會被抓,但我可以為你掩護到底。”
鄭文道迅速將此危急情報向上級作了匯報,并清理自己的住處,確保不留蛛絲馬跡。1942年6月16日,中西功被捕。1942年7月29日清晨,從東京趕到上海的日本警視廳特務和日本憲兵逮捕了鄭文道,并將與鄭文道同室居住的我地下情報人員倪之璞也作為嫌疑對象一同逮捕。
特務們將鄭文道關進衛生間,當即開始刑訊逼供。鄭文道一口咬定自己與日本人只是工作關系,對其他事情一概不知。日本特務只得將鄭文道和倪之璞一起押上吉普車,準備帶往日軍憲兵司令部繼續審問。
當吉普車駛至繁華鬧市時,鄭文道想要制造轟動性事件,給其他來不及通知的同志示警,就突然縱身跳出車廂,頭部血流如注,當場陷入昏迷。
為了獲得口供,日本憲兵將鄭文道送至醫務室搶救。傷勢稍緩,特務們便迫不及待地開始提審。特務們百般利誘,鄭文道不為所動。受盡酷刑,他堅貞不屈,始終咬定與中西功只是工作關系,也不知道劉國光(吳成方)的住址。利用看守的疏忽,鄭文道縱身一躍,從四樓病房的窗口跳了出去,英勇犧牲,用28歲的生命保護了同志。
“請代我去給他鞠個躬感謝”
40年后的1982年,中西功的友人、同為上海情報科情報員的西里龍夫重回上海,帶來了中西功撰寫的回憶錄《處于中國革命的風暴中》。
中西功在書中寫道,“他認為,如果他逃跑的話,將對我不利。但是他被捕后,從簡單的訊問中,他已覺察到,他和日本共產黨員的關系已為日憲知道,無法為我們掩蓋……在被審訊時,他看準警察的疏忽,從窗口跳樓,壯烈犧牲了。”
由于鄭文道的犧牲,日本特務妄圖通過他破獲中共地下黨組織的企圖徹底破滅。而中西功無論多少酷刑加身始終堅持“因為信仰而為中共做事”,沒有招供出任何人,在獄中撰寫了《中國共產黨黨史》,這也是世界上第一部中共黨史。他兩次被判死刑,但終于等到了日本戰敗投降,出獄后,他拖著傷病之軀為中日友好奉獻了畢生精力。
中西功在回憶錄中寫道,“直到今天,只要周圍無人,我就會想起他那親切熱情的雙目。這是一對為了革命不怕犧牲的眼睛,是一對永遠慷慨、含笑就義的明珠”。
1973年,中西功去世。1986年3月11日,中西功夫人中西方子遵照丈夫“請代我去給他鞠個躬感謝”的遺愿,專程從日本來到上海市烈士陵園。她在烈士史料陳列館瞻仰了鄭文道烈士遺像,供奉了花籃,鞠躬致敬后,她無限感慨地說:“今天,我終于實現了我丈夫中西功的遺愿。親眼看到了丈夫和我多年來銘刻難忘的中共黨員的典范!”
主要參考文獻:
《同濟英烈》 同濟大學出版社
《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 中國社會出版社
《處于中國革命的風暴中》 【日】中西功著 東京青木書店